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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【終章】此生憾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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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言著急地上前欲扶,皇甫卓一手撐著長離劍,半跪在皇甫一鳴之前,雙眼直直瞪著長離劍,臉上忽現疑惑之色,令原本就要不支倒地的他勉強撐持住。

長離劍怎會在此?它不是一直放在初臨房裏的嗎?他們去取了長離劍來殺敵嗎?為什麽?養劍未成,它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劍啊……

皇甫卓頭疼未緩,一時難得清晰思路,卻感覺此間有處細節十分不妥,甚至令他感到害怕。他轉頭虛弱地問劉言:“夏姑娘可安好?”

劉言臉色一變,回避他眼睛,不敢答腔。皇甫卓心跳遽急,咬牙撐起身子,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走去。劉言連忙上前攙住他,被他一揮手甩開了,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來到內院。到了皇甫卓房與初臨房中間夾墻的門洞,劉言突然幾個大步趕到皇甫卓前面跪了下來,含淚道:“少主,不要去。”

皇甫卓身與心俱懼顫起來,繞過劉言踏進院落,遠遠地只見初臨房門大敞,尚不得見房中情況,便聽見裏頭傳來殷殷哭聲,嗚咽悲切,絲絲扣心。他停步,竟連走近的勇氣也無,呆立於原地,恍惚輕喃:“初臨,是妳在哭嗎?別哭,我回來了,沒事了,別害怕……”

房裏的人還在哭,而他一開始就聽出那不是初臨的聲音。他緩慢走上臺階,每走一階,房內情形便得見一分:先是一只燃著冥錢的火盆,盆中火騰煙漫,片片飛灰如雪,招引著天地哀憐。再是一身縞素的青鸞,正跪在地上拆燒冥錢,淚如不停歇的雨,濕了她滿袖滿襟。她背後是座簡單設就的靈堂,堂上燃著一對白得刺眼的喪燭。最後是一具上了蓋的深色棺木,孤寂冷清地停佇在房中,像一塊重不可測的巨石,壓在已碎不成形的心肉之上。

皇甫卓腦海裏一片空白,木偶似地跨出步伐,每走一步,心就被掏去一塊;心每少去一部分,腦中便像被無殛雷電轟擊一次。他站在房門口,瞪著那棺木,青鸞見到他,放聲大哭:“少主,你總算回來了!”

皇甫卓茫然看了她一眼,四周幾下張望,沒看到朝思暮想的身影,心中緊捏著最後一絲希望,啞聲問道:“初臨呢?妳將她藏到安全的地方去了?”

青鸞大哭:“我沒照顧好姑娘,我不該離開姑娘半步的,是我不好,是我不好!少主你賜我一死吧,讓我去陪她……她眼睛看不見,沒人服侍,找不到路怎麽辦……讓我去陪她……”連連磕頭,最後伏在地上,哭得直不起身。

“住口!”皇甫卓緊緊壓住心口,痛楚劇烈難忍,咬牙道:“胡說……都是胡說!”

他吃力地走向棺木,腦中一下又一下重撼似的陣痛令他幾欲昏厥,口中不停喃念著初臨的名字,尋她見她的意念支撐著他堅持不倒。他來到棺木前頭,雙手撐住棺蓋邊,大口喘氣。

這具棺木一定是空的,欺敵之用,以保她安然無虞……

初臨一定是躲了起來,還沒人去通知她外頭已然安全,所以她才不敢出來……

他們就要完婚了,他等著看她穿上喜服的模樣,鳳冠霞帔,嬌巧婉嫣,定然極美……

眼見為憑,不親見,便有轉機……夏侯瑾軒等人自海上生還歸來不正是一例?

“眼見……為憑……”皇甫卓拼著一口氣用力推開棺蓋一角看去,渾身倏地一僵,跟著急劇顫抖。

黝暗的棺木之中射進一線明亮,晦暗的光線映照著一張了無生氣的容顏,但見那雲鬢那玉膚,那每一寸每一分皆已銘刻在心的秀致五官,不正是他心心念念、愛之入骨的伊人?

“初……初臨──!”

悲慟絕望的嘶喊在皇甫卓昏厥倒下之時依然繞梁不絕,宛如祭奠的哀樂,控訴著蒼天的捉弄,憑悼著落空的誓約。



當皇甫卓梳發為髻,換上穩重的群青色服衫時,楓艷得正好。繼任為皇甫世家門主的他,看起來很有年輕時候的乃父之風,唯一不同的,是他的眼神始終正凜不偏,絲毫不染勃勃野心。

皇甫世家經凈天教此慘禍,門中人丁少了七八,大為寥落,料來數年之內必暫告沈寂,但餘下之人反而更加團結一心,不離不棄,仰賴並協助皇甫卓踏上重興世家之路。這之中,卻有一人即將告別離去。

“青鸞,妳當真不留下來?”皇甫卓問道。

青鸞形容憔悴,帶著唯一一只行囊,低聲道:“多謝少門主勾銷了青鸞的賣身契,還我自由之身,青鸞不知幾世修來的福氣,才能遇見像您這麽好的主,只是我……我是沒辦法再待在皇甫家,再無法伺侯您了。”

皇甫卓搖頭道:“我才要多謝妳一直以來對初臨的悉心照顧,多謝妳待她像親姊妹一樣。”

青鸞眼神一黯,紅了眼眶。皇甫卓斂目無語,半晌才道:“那麽我讓劉言送妳去望楓村吧。”

“不,還是讓別人送我去吧。”

“……好。妳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,初臨的母親交托給妳,我也放心。”

青鸞哽咽道:“少門主別擔心,青鸞會將夏大娘當成自己的娘親一般,連同姑娘的份一起好好地孝敬她。少門主也請好好照顧自己,青鸞去了。”

她向他深深一福,轉身上了馬車,任窗門緊掩,讓馬兒帶著她離開仁義山莊,離開開封,離開這個傷心之地,沒有一絲留戀。劉言藏在門後,目送馬車愈來愈遠,直至出了城門再也看不見,他仍站在那裏,良久不曾稍移。

皇甫卓從此身邊多了一個護衛,那是終於成形出劍的長離劍靈夏孤臨。他身形頎長,黑發如瀑,縱是長巾掩目,仍可觀其面容俊秀。莊內很多人都看得出來,夏孤臨外形神似兩個人的揉和,但皇甫卓自己卻無法看出;他只看得出夏孤臨有一半像自己,卻識不出另一半像的是誰。

他每天都會來到初臨房裏,有時只待一會兒,有時一待就是幾個時辰,有時直接在此睡歇過夜。房中陳設一概未動,仍推持著初臨生前的模樣,除了平日的定時清掃,沒有允許任何人不準入內。

初時皇甫卓本來將那張刻飾著楓葉的紫檀臥榻搬去自己房中,想在房中添入初臨的氣息,卻總是覺得此榻與自己房間陳設格格不入,後來才醒覺是因為少了它原來的主人之故。他恍然憶起她說過的“物有所適之所”一番話,於是又將臥榻放回了原處。那才是真正屬於楓刻臥榻的地方。

此時皇甫卓獨自坐在初臨的床榻上,日影偏斜也不去點燈,任黑暗重重裹身。他翻出一只木箱,裏頭是初臨來到皇甫家之後積攢下來的珍藏之物:有一疊兒少之時的練字紙帖,其中數張寫滿了他兩人的名字,有一張畫著他歪七扭八的臉。有一疊折得整齊的花燈,他房裏也收著一疊。有一只木盒,盛著一些飾品:四辮旋詩白玉鐲、碎玉紅繩手環、幾個玉飾掛配,幾支發釵。他一個個拿出來端詳,努力回想,又頹然放下,雙手掩面。

他想不起來這些東西是什麽時候、什麽機緣之下所出,他想不起這些東西應有的意義。

初臨就葬在丹楓谷,正是她最鐘愛之地,有她喜愛的楓樹四季常伴。可他想不起來她為何喜歡楓樹,只知道她喜歡;他知道身上的比翼玉佩是與她互贈的訂情之物,可他也想不起來兩人是在何時、何種情景之下互通心曲。

他記得一些初臨的事,卻想不起與她有過的眾多回憶,如今甚至想不起她的模樣。他曾經瘋狂尋找她的畫像,卻發現一張也無。他從不曾為她畫過一張畫,原是因為他性情本就不屬風花雪月,也是因為他自以為對她已永志難忘。

在他見到初臨屍身昏迷醒轉之後,他稍事休息,聯合蜀山派攻上覆天頂覆仇,雖成功封印姜世離,卻導致原有的傷勢加重,持續休養了一年才痊愈。這一年之中,他常因想起初臨而情緒起伏過劇,牽連傷勢引起頭痛,全賴夏孤臨以劍氣調紓。

可他後來發現,每壓制一次頭疼,關於初臨的記憶便會少去一些,他怒得幾乎要發狂,喝止夏孤臨不準再動用劍氣替他壓抑痛楚。夏孤臨告訴他,會這樣是因為他失了劍鞘靈體不全之故,待得尋回劍鞘,皇甫卓便能再度憶起失去的記憶。

然而他的狂怒已然引起自初臨亡故以來最為劇烈的痛楚,待夏孤臨再度為他舒緩,他已遺忘更多,不只關於初臨的記憶,他也忘了那個名為未央的小女孩──她曾以不知名的方法,通過長離劍與他在腦海裏斷斷續續對話近一年。那小女孩的名字令他想起初臨以之為名的那首詩:

終去思無盡,初臨情未央;一朝離別久,何時入夢鄉。

他不願再失去更多,轉而收心靜養,頭疼的情況於是收斂,慢慢地才痊愈。然而他已經遺忘了近乎所有關於初臨的切確回憶,還記得的只有他矢志不忘的她的名、與她在一起時快樂滿足的感覺,以及她一直在他心上的確定。而這些,如今回想都是鉆心的痛楚,好像她還在懷裏,一擁緊卻空空如也,無可捕捉。

唯一還能有所憑借的,是望楓村的夏氏和青鸞。夏氏不以初臨之死怪罪於他,因此他一得空閑便會去望楓村探望兩人,聽她們說起初臨的種種。即使一切聽來陌生多過熟悉,但只要聽見這個對他別具意義的名字,心裏便會湧起一股含著酸楚的暖意。而他也不會留意到,望楓村裏的零星楓樹,早已枯萎殆盡。

曾經的芝蘭之室,在初臨亡故之後,幽香已杳散不再,然而他卻感覺她不曾離開,仿佛她還在他身邊,不過是出了趟門,尚未回轉,只要自己一直在此等候,總能等到她回來。

他躺上初臨的床,將貼身收著的比翼青白玉佩取出,端詳輕撫,按在心口上,閉上發熱的眼睛。

初臨,不論花十年、二十年、三十年……甚至一輩子,總有一天,我一定會再度想起妳,憶起我們過去的種種。

妳的名字,我永遠不忘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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